烛火不停的跳动,五十二岁的兵部尚书竟似古庙泥塑般朽败。我盯着他浑浊的瞳仁——几月前,朝会上,这双眼睛还能将五军都督府的塘报批注刺得千疮百孔。
求国公爷指条明路!"这么直白的话语直冲我心,扶桌的手止不住颤抖,指甲抠进黄花梨案几的木纹,"至少...让汉王得个全尸?",朱高燧的死状已经让我难以接受,我不愿朱高煦步他后尘。
"全尸?"张辅喉头滚出夜枭般的笑声,"永乐二十二年,先帝北征驾崩榆木川,老夫与杨荣大人秘不发丧,金匮里的龙尸尚要裹着腌臜羊皮..."
他突然抓起案头的《贞观政要》,书页在穿堂风中簌簌翻动,"你以为玄武门前,建成元吉的尸首拼得齐全?建文四年金川门破时,老夫亲眼见谷王捧着的传国玺上沾着惠帝幼子的脑浆,你以为永乐八年的《削藩十策》,当真只是解缙的手笔?"
博古架上的宣德炉骤然倾覆,香灰漫过《江山舆图》中的赵藩封邑,像是为朱高燧堆的一座细小坟墓,张辅军袍下的身躯佝偻如虾:"还记得你携汉王降表回京那时么?"张辅枯指叩着泛黄的纸页,"佩着汉王赠的错金剑入奉天殿,陛下之后却赐你'开平伯'——满朝朱紫憋笑憋得补子都在抖。"他将香案扶正,把舆图中落在赵藩之地上面的香灰抹去,"知道常遇春受封开平王时,太祖赐的是什么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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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盯着他军袍上暗褐色的血渍——据说是当年砍方孝孺溅上的——缓缓摇头。
"洪武二年,太祖赐开平王八宝鎏金甲、丹书铁券,还有..."他嘿嘿的笑,"一座没有匾额的府邸。"枯指猛然戳向窗外,"看看你的'伯府',可有一寸朱漆大门?可有一方青石狮兽?"
堂中,他的声音淬着冰碴:"知你受封后,老夫跪在文华殿金砖上三个时辰——不是为你,是为汉王殿下最后那点念想。"他突然从袍中取出一卷名册,我定睛一看——永乐八年的勋贵簿册,新添加的开平伯条目下赫然是墨渍涂改的痕迹,"若你真被定为细作,汉王'胁从'便可改作'主谋'..."
汉王带你去袭阿鲁台大营,哪是试你身份?古往今来,二十死士趁雪夜出关,百里奔袭,只为大闹敌营——能从这里活下来的,不是细作..."龟钮银印重重砸在案上,"是疯子!"
“”所有人都在陪着陛下戏耍你,大家都看得出来,你是陛下暗中钦定一杆枪,为的就是二王,直到陛下感觉到了,你跟汉王的关系不一般,跟亲王,尤其是造反过的亲王,关系甚密,侠气于官袍,犹如血污于白练!"他枯指划过玉带上的螭纹,"天子磨刀石上,最忌沾着旧主外王的情义。"
张辅忽地扯开衣襟,露出心口箭疮:"当年济南城下,汉王就是这样把老夫从尸堆里刨出来的。"伤口在烛光下泛着青黑,"如今你要做的,就是让陛下相信...相信这把枪,已经锈到扎不进旧主的棺椁。"
张辅的话如历史上铜缸炙烤汉王时的铁钩,生生剜进我肋骨间隙。喉头腥甜翻涌间,瞥见他手中的蟠龙杖头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孔——竟与诏狱墙头悬着的罪藩画像别无二致。
脚下的石砖裂纹突然游动起来,恍惚看见之前的雪原。当时随朱高煦奇袭阿鲁台,冻僵的手指也是这样抠进马鞍,只是如今抠住的,分明是自己腰带下痉挛的皮肉。
"大人!"我听见瓷器龟裂般的嗓音刺破耳膜,才惊觉是自己在嘶吼。案头才被扶正的宣德炉迸出火星,炉身婴戏图上的童子正被香灰淹没口鼻。张辅军袍上的补子在冷汗浸透的视野里膨胀成铁幕,压得《贞观政要》书页簌簌剥落,不对,应该是《皇明祖训》......
这些话忽如济南城头的箭雨倾泻,那年张玉将军的残甲也是这样钉在城门——三百二十七个箭孔,恰似此刻我衣袍上的绣蟒鳞片。喉间铁锈味愈发浓重,恍惚见汉王赠的错金剑正从自己琵琶骨缓缓抽出,剑脊倒映着张辅心口溃烂的箭疮。
回过神后,我先是转头看了看堂外,并无人影,也无脚步声,随后回头,压低声音:“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