伍员:多谢老丈救命大恩。然逃亡之人,身无长物,又无分文,难付舟资,奈何?
渔翁笑道:你猜我因何知道此时此地,会有人求渡?
伍员:未知。却是为何?
渔翁:只因夜来梦到,将星坠于江畔,求我救拔其难,故此来也。
小主,
伍员:老丈休得取笑。
渔翁:小小渔者,岂敢取笑将军!
伍员:老丈休得错认。某只是落魄行客,此处并无甚将军。
渔翁:观子容貌,绝非常人,亦符我梦中将星情状。老翁不取将军舟资,但你须据实相告,可是太师伍奢次子,名员,字子胥者?
伍员大吃一惊,至此地步,只得据实以告:实不瞒恩公,在下正是伍子胥。
渔翁嗟叹:如此,此孺子当是太子遗孤也。我看你二人面有饥色,但不敢延入村中相款;待吾回家取食,以啖公孙,将军只在江边稍待。
说毕,将小舟系于树下,急匆匆离去。
伍员与公孙芈胜皆都两日不食,自然饥甚,因此虽然有些猜疑,也不舍得便走;且又恐来往行人看见,不当稳便,于是避入芦苇之中,等那渔翁到来。
逾半日,渔翁提麦饭、鱼羹、盎浆来至。左瞧右望,不见伍员,这一惊非同小可,乃扬声唤道:芦中人,芦中人!吾非以子求利者,可速出就食!
伍员见只渔翁一人前来,并无别人跟随,乃出芦中,再拜称谢:性命攸关,忧患所积,不得不避,渔丈人休怪。
渔翁:不怪,不怪。你二人想是饿极,快吃,快吃!
伍员乃与公孙胜饱餐一顿,这才恢复体力。想想终不过意,遂解肋下佩剑,以授渔翁:此剑先王所赐,价值百金,以此答酬丈人之惠。
渔翁笑道:楚王有令,得伍员者,赐粟五万石,爵上大夫。我不图上卿之赏,而图你百金之剑乎?君子无剑不游,我渔翁无所用也!
伍员抱愧收剑:敢问丈人大名,以图后报。
渔翁怒道:我怜子含冤负屈,故渡汝过江,岂望子报?此后若有机缘再会,我呼子为芦中人,子呼我为渔丈人可也。
说罢解缆登舟,长歌而去。
伍员立于江畔,见小舟消失于江天之间,嗟叹一番,遂携芈胜入吴。
行至溧阳,因囊中无钱,再次馁而乞食。
恰遇浣纱女子,于濑水之上浆洗衣服,见其二人可怜,便尽以箪食盎浆赠之。伍员拜谢将行,那浣纱女望其背影叹道:妾为侍寡母,三十未稼,从不与男子交言。今为救人陷于饥馁,败名毁节,何以为人!
慨叹已罢,遂抱石投水而死。
伍员行犹未远,闻水响回身,见那女子投水,感伤不已。乃以剑破指,沥血书字于石上道:尔浣纱,我行乞;我腹饱,尔身溺。十年之后,千金报德!
题毕,抱起公孙胜,转身而行。
可叹!与男子交言便谓失节,此女之愚,堪与宋伯姬并列。
既过溧阳,伍员主仆复行三百余里,前至吴趋。
这一日行至街上,伍员见公孙饥饿不堪,免不得再次放下脸面,寻人行乞。忽见路边有一肉摊,笼中猪肉已熟,热气腾腾,香味扑鼻。
公孙胜闻到猪肉香味,再也挪不动步子,且不由自主,直向肉摊上挨蹭过来。
伍员见此,暗叹一口气,只得上前,对案前操刀摊主躬身施礼。
那肉铺摊主乃是壮士专诸,事母至孝,见一落魄大汉至前施礼,不由稍觉惊讶。仔细看时,见来者焦黄面皮,风尘仆仆,但难掩英雄气度,好汉本色。
专诸:大汉何来?施礼为何!
伍员:小可主仆,自郑国而来,寻亲不遇,落魄至此。因我小主人两日未食,腹中饥饿,特此礼求摊主,供奉些残羹冷肉,自当感铭五内,后图重报。
专诸:未闻向人求乞,尚作如此大言者。公何曰“供奉”,而不说“赏赐”?
伍员:咄!公子王孙,虽然落难,但只受人奉,岂受人赐!
专诸哈哈大笑:如此,敬诺!
于是掀开蒸笼,就屉内拿出一整只猪头,摔在案上,看他如何吃法。
伍员再次施礼:更请奉献食簋两个。
专诸愈奇,随手丢过一只笸箩:乡间何来食簋?止有此物。
伍员接过:如此也罢,只得将就。
于是磕去内中杂物,放置身前。又自腰间拔出解手刀来,冷气森森,光华夺人二目。左手掇过猪头,不理其烫;右手以刀细细切之,放入笸箩之内。
公孙胜早已饥馋难耐,但依然静静相候,并不急躁。专诸盯视伍员系列动作,却是越来越奇,甚至目瞪口呆。
伍员将半个猪头皆切成细条,次序排列入箩,然后掷刀在案,双手端过笸箩,递给公孙胜道:少主至那边稳坐,慢慢吃来。
公孙胜应诺,亦是双手接过,端到棚下,席地而坐,慢慢嚼食。
伍员复又拿起解手刀,将剩余半个猪头几下剁碎,将手抓起,送入口中。如同风卷残云,瞬时之间,桌上只余一堆残骨。
专诸一直目不转睛,见他吃毕,高叫一声:真是豪杰,果然好汉!
伍员听他如此称赞,微感诧异,遂就案边瓦盆中洗过双手,又扯过案上抹布擦干,然后拱手长揖,问道:好汉高姓大名,何方人氏?
专诸:贱名专诸,无姓,本地人氏。英雄何来?高姓大名?
小主,
伍员:受人厚赐,不敢相瞒。某乃楚人伍员,字子胥,逃亡落难至此。
专诸闻说是伍员,啊呀一声,急离肉案,趋步上前,拜将下去:我道何人,有此英雄气度,原来却是申邑大夫,太师公子。适才失敬,得罪休怪。
伍员上前相扶,托而不起。不由大惊,又暗中较力,运气再扶,专诸身子稍晃,趁势起身,脸上紫气稍显即隐。
伍员:原来好汉身负绝艺,是某走眼。
专诸:微末小技,于公子面前,不值一哂。
便在此时,公孙胜已将肉条吃完,也去瓦盆中洗手,拉过抹布擦干;再回棚下,掇起笸箩,交还专诸,施礼道谢。
伍员:公子,与人无功,不可受此大惠。你可解下绦上玉环,以还肉价。
公孙胜应诺,便去腰间解绦。
专诸:伍大夫这是看不起在下,欲羞辱我耶?
伍员:好汉若嫌玉环价轻,若向官府首告,倒可获赏千金,落一场大大富贵。
专诸:既是如此,某难自辩。便倾此命,以释英雄之疑可也。
说毕,忽拿起案上尖刀,便往颈中斩落,其快如风。伍子胥立刻出手,其速如电,已夹手将尖刀夺过,复插入肋下鞘中。
专诸:公子欲待怎样?
伍员:如此好汉,岂可错之交臂!某愿请与子结交,拜为兄弟,你道如何?
专诸闻听,喜不自胜,不答子胥之言,疾步跑回后院,请出母妻,连拉带拖,唤至伍员面前:母亲,老婆,此是我义兄伍员,楚太师伍奢次公子是也!
伍员闻此,急向专诸母亲大礼参拜,又与其妻各施半礼。更与专诸对拜,就此结义。因叙论年庚,伍员年长为兄,专诸小于三岁为弟。
专诸再与公孙胜以礼相见,欣喜若狂,杀鸡为黍,置酒相待,留义兄共宿一夜。
伍员心中有事,不敢多耽,次早辞行。专诸嘱道:吴王僚好勇而骄,不如公子光亲贤下士,兄宜择其贤者从之。
伍员答道:承蒙贤弟指教。愚兄安顿已毕,再来相请贤弟。
专诸送至村外桥头,兄弟二人洒泪而别。
伍员与公孙胜来到梅里,将公孙安顿于客舍,因身上盘缠用尽,只得自入吴市,以剑削竹为箫,在街市之中吹箫行乞。
可叹!中国史上历代英雄豪杰,每每欲成大事,先令其穷困落魄,历经磨难。但困顿以致沿街行乞者,乃自伍子胥而始。
伍子胥为求银钱,更求为吴人所知,由是放下贵族身段,故作狂态。乃由东至西,复自西还东,来回行于市上。边行边吹,品箫一曲,便继之咏诗一阙。便听其唱咏道:
伍子胥,伍子胥!跋涉宋、郑身无依,千辛万苦凄复悲,父仇不报,何以生为?
伍子胥,伍子胥!昭关一度变须眉,千惊万恐凄复悲,兄仇不报,何以生为?